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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人誌:寫給阿樹與阿城的情書 繪本藝術家Connie
撰文:梁嘉麗
攝影:李家皓
Connie放下背包,輕易地徒手爬上一棵橫生的榕樹,她說此樹有故事,幾十年前一次颱風把樹吹歪了,但沒有人把它斬下,讓它自由成長,最後變成樹幹橫向發展的現況。大家都認為它必死無疑,它卻頑強地生存下來。
繪本藝術家Connie愛畫樹,從一棵樹的命運,可見一個城市的價值。她在專頁「Dear Tree 親愛的樹」接收讀者來信,然後畫下信中主角,寫給樹的情書處處流露着人們對這個城市的情感,更多是追憶逝去年華。而她帶着這些愛意,到日本辦展覽,日本人好奇又溫暖的眼神,讓她感到一陣溫熱,拍一拍肩,來一個擁抱。樹,是一種連結的方式。
自從十年前到新潟縣十日町市和津南町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做義工開始,Connie已成為這兒的一分子,村內孩子的笑臉、老人的慈祥,就如她第二個家。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來,從前是義工,近年因為成為了繪本藝術家而變成另一個身份,但無論是甚麼身份,村內所有人都是她的好友,但這次回去,大家的話題竟然從藝術轉到政治議題上,她確實是始料不及。
他們跟Connie談及香港傳媒被染紅的情況、香港在中美關係的角色,她說很多日本人都想了解香港,尤其是老一輩,他們非常支持香港人抗爭,「叫我們不要放棄,希望香港終有一天能夠有自由民主,而後生一輩呢,就會說現在日本也很差。日本也有謠言說當地示威者收錢,亦有警察濫權的問題」。
十年前後,繪本美術館沒有太大變化,當年去做義工只單純地覺得相比其他藝術形式,自己最愛繪本,藝術館由一位現年70多歲的藝術家田島征三創辦,Connie後來才知道,他也曾是一個抗爭者。他原本居住於東京外圍的田中,居住的地方被政府徵地建焚化爐,經歷多年抗爭,「我沒有想過,自己竟然跟他會有相似經歷」。藝術家的作品能夠引起共鳴,大概是背後的意義和理念能夠觸碰到讀者和觀眾的神經。
感謝沿途為遊行港人遮蔭
Connie愛畫城市中的樹木,看似風花雪月,其實每棵樹背後,都是政治。
四年前的夏天,她讀到一單新聞,墨爾本政府開了一個電子郵箱,若市民看見有問題的樹,便可寫信通知政府,怎料政府竟收到大量寫給樹木的「情書」,她覺得這概念很好,幻想香港會否有人給樹木寫情書,於是就開始了「Dear Tree 親愛的樹」專頁。
6月中,她寫了一封信給維園至中環馬路兩旁的樹木,感謝它們在無數個烈日下守護香港人堅守追求民主。在遊行過數不清多少次的馬路旁,我們有沒有一次駐足凝視身旁的大樹?會不會感激它們為自己遮蔭?每一封寫給樹木的信,都是一個關於城市和生活的故事。
開始時,她懷疑在這樣急速的都市生活中,會否有人真的願意寫一封信,但很快,她便收到來自各方的來信,「其實樹木就在我們身邊,只是我們一直沒有留意。人們私訊我,告訴我樹的故事,我便去看那些樹,然後把它們畫下來,連同讀者的信一起放上專頁」。
這種「文青式」的小確幸,Connie以為寫信給樹木的大部份是年輕人,但結果最多竟是退休人士,他們會告訴她某棵樹的在城市中的故事,如何經歷風雨仍然屹立不倒,在30、40年的城市發展中,樹木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它們見證着這個城市的變遷,亦跟人們建立了一種親密而微妙的關係。
有一天,她坐小巴聽見有位婆婆跟司機說「唔該前面Paul樹度有落」,頓時讓她回心微笑,「原來那棵樹叫Paul,我們落車一般會叫樓梯街有落或前面巴士站有落,很少會叫樹前有落呢」。樹木能成為地標,因為它們一直堅韌地存在着,每當春暖花開,我們舉目欣賞滿樹奼紫嫣紅,落葉時踏着滿街黃葉窸窸窣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浪漫。
她畫樹,又不只畫樹。獨樹還是群樹,她還會把周邊的建築物、人物、街道畫下來,因為樹為整個社區帶來生命力,「人與樹的感情是單向的,我喜歡跑步,一邊跑一邊看樹,當很累時,看樹能令自己精神起來,樹木對人的精神健康有很正面的作用」。無奈地,樹木一天比一天少,這些年來眼看不少樹木因為疑似不健康而被斬下,她感到頹然。
我們在中西區一帶閒逛,站在樹蔭下乘涼,Connie感慨,很多樹都被斬去了,走在路上比從前熱得多,她記得,有人寫過一封信給太子界限街的樹,颱風後倒下了不少,最後被清除。她說其實樹木的生存環境不好是人為因素,很多人覺得樹木被斬很可惜,卻不知可以如何做。一棵樹引伸出來的,不只是樹本身的命運,更是整個社區的規劃問題。
Connie現時是自由身,畢業後曾於大學的建築學院研究文物建築保育,當時的工作讓她走到不同社區尋找戰前唐樓,拍照及做記錄,「會找街坊聊天了解唐樓歷史,我很好奇,從前的社區到底是怎樣的」。做研究時,她覺得香港最大的保育問題,就是缺乏「全區保育」,若只保育某幢建築物而殺掉旁邊整個社區,根本就是虛有其表的保育方式,而樹木,就是其中一個被殺掉的東西。
欠全區保育 植物成犧牲品
從文獻和舊照片中,她看見歷史建築物和附近的樹木,萬分欷歔,這些都是歷史的一部份,卻被殘酷地刪去,所以她決定以自己的方式進行全區保育,大約十年前,她開始走到不同社區,把整個社區畫下來。建築師畫樓宇、城市規劃師畫街道,而她選擇把社區中的人、動物和樹都一併畫下。
她從袋中拿出捲着的手稿,緩慢地打開長長的畫紙,恍如古代的卷軸文人畫,左至中環城皇街,右至西環山道天橋,當中行人絡繹不絕,還可見其他小貓小狗,而最令人為之讚嘆的,就是那一片又一片綠意盎然的樹木,儼如一張21世紀《清明上河圖》。那一刻才發現,這一區有這麼多大樹,很多人匆忙走過,根本沒有注意,「我不只是畫樹的美麗,亦不是科普教人認識樹木品種,而是希望提醒香港人,香港的樹木都是很重要的,它們隨意被人斬,是因為我們沒有完善的城市規劃」。
2015年般含道樹牆被斬,Connie非常傷心,認為人類進步了,卻沒有讓我們變得聰明,科技亦沒有使我們變得更有遠見,最後只在樹木「可能會產生危險」的情況下,就肆意斬下,奪去其生命,「樹木經常成為城市發展的犧牲品,為甚麼?市民不想政府斬樹,為何政府充耳不聞?」
政府充耳不聞的事,小至城中一草一木,大至生死攸關的政策,說到此處,她只能搖頭嘆息,說香港人沒法保護心愛的樹木,只因這個政府根本不用對市民負責,「這個政府只注重經濟和發展,我們可以選一個尊重人民意願的政府嗎?我們根本無say!」眼看不少歷史建築物都逃不過被拆卸的命運,樹木的生死更是乏人問津,而面對近月的政治氣氛,她自己和身邊人都有強烈的無力感。
一直以來,她都是樹木守護者,而此時此刻,她認為樹木跟政治更有着脫不掉的關係。我們由藝術、街道、建築物,談到催淚彈,化學物對人和動物的影響都有醫生說過了,但對於樹木呢?各區的樹木吃了多少枚催淚彈,之後會否有後遺症?它們是沉默的一群,但沉默不代表被任意宰割,當有一天,它們亦因為吸入過量催淚彈而枯萎時,這個城市也許亦逃不過一起沉淪的命運。
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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